叹洞庭

文/王青伟


(资料图片)

现在,我依然能够清晰地听得见那一声从两千多年前传过来的叹息。那声巨大无比的叹息从深秋中的芦苇花谢草木枯黄中传来,从烟雾沉沉水浪不惊的湖面传来。

我看见两千多年前一双沉重而蹒跚的步履走向忽隐忽现,既绵远又幽蔽的湖边小路上,路是那样的逼仄狭长、崎岖艰辛,而那双脚步却要拖着几乎整个中国文学史的源头踽踽而行。

心积的幽怨太多,怀抱的激愤太深,追求的理想太大,难解的天问太艰涩,要走的旅程又太遥远。好了,这一切都在这水中有了消解,都在这秋风中有了想望,都在这碧波中有了起伏,那辞章便伴着一路的行走,撒得满湖皆是。

从此这片美丽的湖水望一眼就叫人心疼,走一遭就使人感怀,想一遍就令人唏嘘啊!

对于这片湖水的体认,而且刻入生命之中的灵魂深处进行把玩和收藏的第一人应该是汉代的贾谊吧?贾谊来到洞庭湖边时,屈原已经死去百余年。他忧愤不已,被贬到南方之前,听说那里潮湿阴绵,觉得自己此去定会短命而亡,这位洛阳籍大才子站在那片水域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水之汤汤,风之袅袅,而是一个形容枯槁老人的背影。

两个同样饱受创伤的灵魂,又有着同样的抱负,相似的经历,就这样不期而遇,仿佛两艘迎面驶去的渔船,劈头溅起的悲怆浪花一下就把湖面淹没了。

如果贾谊多一份激昂,多一点豪情,洞庭湖由此可能顺着另外一种情绪蔓延开去,但是恰恰在贾谊那里开始把大湖的苦难情绪凝聚成一种民族象征,这种象征在文人那里成为拓展艺术空间的始点,在民众那里成为一种对旧有秩序抗争的永恒终点。

这种心迹给洞庭湖留下了千余年的时空。千多年后,从来畅饮豪歌,不作悲声的李白似乎也听见了屈原的哀叹、贾谊的忧伤,一时万千愁绪涌上心头。这位历史上最豪放的大诗人,从不轻易落泪的谪仙,闻歌而心动,竟然伤心之极,郢人唱白雪,越女歌采莲。听此更肠断,凭崖泪如泉。

这是我读到的李白诗作中为数不多的伤怀之作。因为他面对的是洞庭湖。

我总弄不明白,到洞庭湖去的千古文人,是应了屈原的约,还是偶然选中的季节。他们几乎都乐意选择秋日去洞庭,都喜欢在秋日的霜风冷月中吟咏,似乎两干多年前的那个秋日成为了一种永恒的情结,似乎两千多年前的那片秋草,永远留在文人的心中疯狂生长。

秋风秋雨,交织着洞庭湖的浩渺烟波,令古今文人直把洞庭当作一倾衷情,洒泪长号的水陆道场。

这是一块祭地,是一方乡愁困恨。这是一片悲凉,是一域沉重而开怀难得的水域。

第一次面对浩浩汤汤的洞庭湖,也是一个秋日,雨天,是在华容县的一个湖边小村庄。那时,但见湖面急归的渔船在风浪中破水而行,雨雾被风撕扯着扑过去,待要飘忽消逝,后面直追的风雨却又更猛烈地压将过来,吆喝声从远处传来,橹声也从远处传来,芦苇丛中被淋湿的水鸟箭一般掠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水;也感觉不到哪是动、哪是静,哪是动静互生;也辨不定哪是点,哪是线,哪是面。那一刻,我简直惊愕了,心随水动,水顺波流,波跟风起,风朝雨扑。

对于水的感触那一刻令我心痛。

遥想云梦泽,几乎一夜之间化作烟云,只剩下一片追忆之梦。

追怀澧县的城头山古城,其消亡也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一个永恒之谜。殊不知这个城市历史的出现先于金字塔两千余年,其存在超过一千二百余年。

如果古城依在,倘若云梦泽依然,屈原定不至于一个人徘徊于湖岸边二十年吧?他可能会走进那个城头山都城,相约能够对话的智者,酌一壶烈酒,化解他那巨大的孤独和忧愤,消解绵绵不绝的天问难题,抚平郁郁不得志又报国无门的破碎心灵。如果云梦泽没有消亡,屈原也许面对的就是另外一片天地,一滴泪水哪怕拥有千般愁绪、万般凄苦,也会得到稀释。水是太大了,湖是太宽了,这么大的水,这么宽的湖,是会容得下一个冤屈的老人的,是会盛得下一个飘荡的灵魂的。甚至,它也应该载得下所有文化对它的强烈撞击,而伸向更幽远的辽阔。

一大片水域,本来可以自由驰骋,但是文化的阻遏太多;本来可以四通八达,但是叠起的波浪太过拥挤;也本来可以浮沉自如,但灵魂的阴影太令人窒息。

由此,湖湘文化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遗憾。这种遗憾就是它自始至终没有构成完整而畅达的商业文明,自始至终没有冲决由文化惯性所带来的羁绊,也自始至终没有跨越大河的浊浪、陆地的阻塞,一头冲向浩瀚无边的海洋。是的,几乎所有的大湖都没有能够形成商业文化和商业文明,就连拥有八百里水面的洞庭也没有形成。

许多年后,很少有人知道在明清两朝,洞庭湖曾经商贾云集,一帮操着吴语的商人不远千里浩浩荡荡进入洞庭。这群能干的商人甚至在明代的嘉庆年间和万历年间在长沙组建了类似于现代商业社会性质的组织:金庭会馆。成为中国古代十大商帮中组织最严密,商务活动最频仍,文化融合最独特的一支。

巧合的是,洞庭湖商帮恰恰是范仲淹的老乡,他们除了带来仁人之心外,也喜气洋洋地带过来了通商的彩舫。看来,商业文明可以在洞庭湖蓝蓝的水面上开放出绚丽的花朵了。但是,开放的花朵遭遇到了意料之中的风霜扑击,历史的进程在这里像一个狂奔的运动员,突然绊了一大跤,一头栽在那里沉重的喘息。商业文明在大湖上一点韧性也没有,一下就断裂了。是因为湖面太小?

它毕竟有八百里之宽。是因为地域太窄?

它却西引巫江、北带荆水,横无际涯。是因为靠海太远?在中国的西北,甚至连一片沙漠都可以走出一条丝绸之路,为什么这么大的一片湖水,所接纳的只能是伤怀永哀,所传递的只能是先忧后乐,就是容不下商船的出没,货郎鼓的摇响,银圆的叮咚,号票的传递呢?

远去的商帮一走就是近百年,他们转头东去,走向更为开阔的靠近大海的黄埔江畔。那里,蓝色海洋文明的声浪迎接了这群饱经沧桑、风尘仆仆的吴楚商人。

百年之中,这片大湖水静静地横在那里,继续接通屈原的苦难灵魂,商舫的碎片在落日余晖中散落,再难成气候。终结的深层因素只能是大湖文化与商业文明不和谐碰撞的最后归宿。大湖将继续让位给政治家、思想家、变法家,留给刀枪剑戟,留给历史上几位杰山的大人物。洞庭湖注定与使命有关,注定与民族存亡有关,注定与风云变幻有关。

货郎鼓的响声毕竟太细微,大湖要倾听的是电闪雷鸣。商船的行驶毕竟太小气,它要迎接的是彩旗猎猎,炮火轰鸣!

击响那惊雷的人叫王船山。

那声惊雷的巨大回声比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巨大叹息声显得猛烈得多。忧国的哀鸣变成了壮怀的激越,掩面的泪滴变成了彻底的决绝,绵长的小径变成了无边的通道。一边由文学把洞庭湖演绎成令后人凭吊的道场,另一边则经由哲学把洞庭湖化成一片燃烧的火海!

王船山死后的两百年,中国历史上最特立独行的改革家谭嗣同应接了那声炸雷。他在浏阳的木屋里,拨亮了如豆的油灯,击掌高歌: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

由此,湖湘文化几乎彻底剔除了商业文明的微弱杂音,万顷波浪呼啸而来,波波相连,浪浪相拥,形成了近百年别开生面的政治文化。

这个自然性的湖泊,这个每朵浪花都挂满了诗句的湖泊,这个本来有可能流向蓝色深处的湖泊,开始断然告别秋天的肃杀,货郎鼓的倒卖,进入了另一片天地。

这段历史,有两个场面深深地刻进了国人的印象之中,且注入到整个民族的血脉。

一个是谭嗣同避生求死,用自己的鲜血淋湿了封建王朝的黑色土地。

一个是陈天华效仿屈原跳海报国。

这种对于生命的毅然割弃,以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和难酬蹈海亦英雄的悲壮气概,一边勾连了上下求索的执着,另一边延接了“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的政治哲学命题。

政治性的湖泊由此诞生。

直到出现毛泽东,把这种内湖特有的文化推向无法逾越的巅峰,准蓝色文明开始悄然遁迹,被堵在人海的入口处,峰回波转,折向大河。

无数条大河奔向大海而消如无形,无数条大河流进洞庭而拥挤压迫于其中,大湖尽管兼收并蓄,尽管气魂宏达,但是毕竟并不宽豁,尽管苍苍莽莽,但毕竟并不浩瀚无边。精华在此凝聚,糟粕也像湖面的垃圾漂浮。湖湘文化的敢于否定一切的精神因为内湖的局限,因为积淀得太多而无法挥之而去。在炸雷响过之后,在倾盆大雨淋过之后,在火海燃烧之后,一个惊异的文化现象给洞庭湖留下了一片巨人的残骸。这片残骸在否定一切的同时也否定了自身。湖湘文化的不燃烧就死亡同时也引火烧遍了自身,然后倒回大河与数千年的那声叹息融洽。燃烧过后,否定过后,叹息过后,湖水重又归于无声,归于平静。

因为挤压而无法排泄。它注定就会狂躁而爆发,冲决一切。

因为冲决一切的勇气,它势必泛滥成灾,击向它一切可以击向的角落,裹卷它一切可以裹卷的东西,然后直至走向它的反面。

要不就倒回大河,与历史相连。

要不就冲向大海,与未来相通,但是它找不到入海口。

洞庭湖的沉思点恰恰就在这里。它由此指向一种挥也挥不掉的专制,赶也赶不走的传统。

这是大湖的悲哀,同时也是文化的悲哀。

这是文化的悲哀,同时也是人类的悲哀。

王青伟,湖南祁阳市人,作家、二级教授,国家一级编剧。曾以散文《思念你,白泥塘》与著名作家韩少功共同摘取湖南省青年文学创作竞赛一等奖。由他编剧的电影作品《故园秋色》获华表奖,《湘江北去》获第十二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毛泽东与齐白石》获第十三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美国际电影节金天使奖,《周恩来回延安》获第十五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电视连续剧《风华正茂》获第26届中国电视金鹰奖优秀电视剧奖,电影《他们的船》获印度孟买国际电影节奖,电影《绽放》获奥运残奥会献礼片、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电影《我爱北京天安门》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国家重点献礼片、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电影《国酒》获国际中美电影节金奖,电影《穿越硝烟的歌声》被列为抗战胜利70周年重点影片、获第11届中美电影节“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优秀主题电影金天使奖”。

由王青伟担纲编剧、江苏卫视、浙江卫视、山东卫视和爱奇艺同步播出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数风流人物》一度冲入收视率第一榜单,获得观众和业界一致好评。另著有长篇小说《村庄秘史》《度戒》等多部。

王青伟将有三部电影作品推出,民族史诗电影《过山榜》将于十月在全国上映,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天宝》正在四川阿坝拍摄中,另一都反映毛泽东与四位老师交往的电影《师生》进入筹拍阶段,预计今年九月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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